若 非
周末回乡下,在老家木屋楼上拾得一件沾满灰尘的物件,细细端详而不明,待吹开灰尘,看见锈迹斑斑的铁,方得认出来,那是一盏废弃的老旧油灯。一刹那,遥远的记忆便涌了上来。
上世纪80年代末,我出生在贵州省毕节市大方县和纳雍县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。记忆里,家里使用的,便是一盏一盏的油灯。家里的六七盏油灯,多是用墨水瓶、土豆片、棉线自制的。唯一的一盏铁制油灯,是父亲花钱从镇上买来的,大多时候舍不得用,逢年过节时,它才会在吃饭时亮起来。油灯晃悠悠的光芒,照亮一家人,也照亮我最初的记忆。在城镇上的孩子学会打酱油的时候,我也学会了打煤油——提着捡来的废旧输液瓶,颠着小脚丫跑去村外小学旁的小卖部,踮起脚,用还奶里奶气的嗓音喊:“老板娘,来一斤煤油!”
这样跑着跑着,我跑进了小学。上学后,打煤油就成了上下学顺道的事儿,出门时提着空瓶去,上课时就把煤油瓶放在桌腿旁,下学后顺路打一瓶煤油回家。到了晚上,我们就着煤油灯写作业,微风一吹,煤油灯火焰晃动,我们的手也跟着晃动,落在纸上的字,也便歪歪斜斜,像那些窘迫的岁月。
那时候,父亲在低矮的矿井里挖煤,就是依靠煤油灯照明。听说挖煤通道很矮,挖煤的时候,父亲就把油灯放在一旁,偏着头,一下一下地凿。
当时,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电线杆,什么是电视机,什么是录音机,什么是电话机……只知道手电筒和电池。手电筒是那种装入两节电池使用的老电筒,但彼时对一个贫穷家庭而言,手电筒太金贵,就算狠心买下,谁舍得拿到脏兮兮的矿井里去?
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,电线杆栽进了我们村,电线随之赶来,一只电灯泡挂在头顶,怎么看都像一个烧红的小葫芦,很是可爱有趣。
记得那一阵子,村里群情激昂,捣地挖坑、砍树立杆、拉线配表,像过年一样喜庆和热闹——世世代代生长于此的村民们,可算是等来了传说中那个叫“电”的东西。栽电线杆的时候,人们争着把电线杆栽在自家地里,好像那是一件非常光宗耀祖的事情。腊月二十八九,电终于赶在过年前到了我们村,通电那晚上,村民们欢呼雀跃,奔走相告,每一张朴实的面容都被照得清晰而饱满。
最初的电灯,泛着微微的黄光,但已然比晃悠悠的煤油灯明亮许多。对于彼时年幼的我们而言,小葫芦里发出的光,已经照见了小小的梦想——在遥远的地方,一定有更明亮的灯盏,等着我们去点亮。往往在我们幻想未来、无心作业或因枯燥而昏昏欲睡时,小葫芦刷地灭了,此时只会有两种情况,要么钨丝烧坏了,要么停电了。那时候,这种情况时常发生,所以房前屋后的某个地方,总是堆着几只泛着乌色的坏灯泡,家里也得常备上煤油以备不时之需。
随着电灯来到我们家的,还有电瓶。电瓶一头是一个长方体,另一头是发光的灯头,中间由一根圆圆滚滚电线连接,瓶身用绳子背在身上,灯头则用一个铁圈或者竹圈固定,套在头上。这样双手就解放出来了,对父亲来说,可是方便了很多很多。电瓶每天要充电,有时候还需要加“电水”(一种具有极强腐蚀性的液体),至今我尚记得不小心洒几滴“电水”在皮肤上的那种火辣辣的感觉。电瓶的光射得远,像一把长长的剑,常被我们拿来玩耍,不过这样总免不了被父母一顿大骂。
电灯,照亮了我后来成长的路。
后来我上了初中,到镇上租房生活,才知道镇上的灯比村里的亮,镇上也不像村里那样总是停电;后来我到县城读高中,已经对电失去了最初的好奇与兴趣;再后来我上了大学,然后又参加工作留在了城里,对电就真的没觉得有什么稀奇了。
这些年,我看过水声轰隆的水电站,也看过烟雾缭绕的火电厂,看过奇形怪状的灯盏,看过各类高端器械在电的带动下散发出巨大的能量,早就不觉得新鲜了,好像它们原本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。
如果不是突然拾得那一盏当年全家视为珍贵物品、不到过节舍不得点亮的油灯,我可能想不起这流年岁月的变迁——如今,节能灯早遍布村庄的家家户户,太阳能路灯也守护在道路两旁,家家用上了电视、洗衣机、电话、手机。变化的不只是照明方式,更体现在居住、交通、饮食、医疗、教育等方方面面。
成长岁月中不断更替的灯盏,陪伴了我一路的成长,也印证了家乡一天天变得富裕和美好。
照亮岁月的灯盏,照亮了我们一家的过去与未来,也同样照亮了脚下这片土地的过去与未来。
(本文为“我和我的祖国”征文《人民文学》征集作品)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9年04月09日 04 版)